素以为绚,带“音箱”的四平面素工琴桌记略
琴在发音上清微淡远、圆润古厚的特点,恰与文人士大夫所追求的温良敦厚、虚静简淡等含蓄的审美情趣相合,“士无故不撤琴瑟”。琴桌与古琴相辅相成,可谓子期之于伯牙。琴桌在古代绘画作品中一再出现,博物馆藏品中也可见明代琴桌实物。时至今日,琴桌如何回覆旧有规制、再现“雷琴”之奥妙?
元 王振鹏 《伯牙鼓琴图》(局部) 故宫博物院藏
一、琴与琴桌之源起
苏东坡云:“对一张琴,一壶酒,一溪云”,琴与文人同呼吸、共命运,人们亦将它的创制推向久远的神农、伏羲、尧舜,以附尚古之风。传说舜弹五弦之琴,歌南国之诗,而天下治。在古人心目中,琴能调和天地阴阳、通天近神,更接近礼器而非单纯的乐器。
从东晋顾恺之的《斫琴图》可知,古琴琴体主要由一整块木材开剜腹腔后制成面板,与底板胶合而成,内部形成一个狭长的共鸣箱。琴本身弦位较长,音量不大,加之琴的面底板浑厚且共鸣箱体积较小,周身又髹以厚厚的大漆,其特殊的构造方式使共鸣体振动不强烈且传播减缓,因此琴在发音上具有清微淡远、圆润古厚之特点,恰与文人士夫所追求的中正平和、温良敦厚、虚静简淡等含蓄的审美情趣相合。
南宋 佚名 《临流抚琴图》 故宫博物院藏
作为雅乐的代表,琴能“抑乎淫荡,去乎奢侈”。鼓琴之所,也要与天地贯通,或于绿野风烟、平林草木之间,置琴于地或腿上。宋代的《洞天清录》提及“披衣趺坐,横琴膝上”,如南宋佚名的《临流抚琴图》、元代王振鹏的《伯牙鼓琴图》等所呈现的场景。
(传)北宋 赵佶 《听琴图》 故宫博物院藏
随着高足家具普及,净室高堂之内,专门为置放古琴而设计的琴桌应运而生。就形制而言,琴桌一直未有定式,只是形成了相对的规制,如《洞天清录》云:“琴桌须作维摩样,庶案脚不碍人膝。连面高二尺八寸,可入膝于案下,而身向前。”由于木制琴桌轻便,可随意移动,使鼓琴者能更从心所欲地选择弹奏空间。传为北宋赵佶的《听琴图》中的琴桌为四平面式,方形直腿,侧面足间以双枨相连。这也是古代美术史上比较罕见的关于带共鸣箱琴桌的清晰画像记录,代表了当时最高的皇家水平。而宋代《深堂琴趣图》、《会昌九老图》等作品中的琴桌,更近于一般的条案,也是四平面式,方形直腿,外施大漆工艺,即赵希鹄所言的“用坚木厚为面,再三加灰漆,亦令厚。四角令壮,更平不假拈极。”
南宋 李公麟 《会昌九老图》(局部) 故宫博物院藏
明代的琴桌很大程度上以宋制为圭臬。明万历年间《仇英列女传》“百里奚妻”版画插图中的琴桌亦为四平面式,桌面长方平直,四腿为方材,直落到地,有内翻勾云蹄足。杜堇《听琴图》中,也有类似的琴桌,四面平直,方腿,桌面嵌以石板或木材,细部处理微妙。上海博物馆所藏明黄花梨楠木面夹层音箱两卷角牙琴桌,以及大英博物馆所藏的明红柒四平面夹层音箱琴桌,皆个中典范。
明 杜堇《听琴图》
清代以降,带音箱的琴桌陆续断出现在文人视野中。这种特制的琴桌在弹奏时所产生的共鸣,可以使音区放大,回音效果更佳,又不减损古琴原有的韵味。古代常有鼓琴时在亭子周围放置瓷缸,达到一种吸音作用,亦相当于大型音箱的共鸣效果,与带音箱琴桌的原理若合符契,可觉知天地,更观照内心。
二、带音箱的四平面素工琴桌
尚古的半闲屋主人陆林有过人眼力与大匠精神,心心于一艺。身为能工巧匠的他,从《听琴图》中那张带音箱的琴桌得到灵感,希望打造一张既合天意、又循古意且称人意的琴桌。
在长达四十年的明式家具研究生涯中,他陆续过手数件带音箱的古董琴桌,如大英博物馆藏的明红柒四平面夹层音箱琴桌等,甚至拆解、修复过几件珍贵的古董级夹层音箱琴桌,从而发现内中共鸣箱体的玄机。想及对古琴几近痴迷的苏东坡,当年为了研究雷琴“岳山不高,但无铣音”的奥妙,甚至不惜将自家珍藏的唐代雷琴拆开,发现琴声“出于两池间,其背微隆,若薤叶然”,又因声音出口狭窄,留在琴内徘徊而生余韵,便是雷琴奥妙之所在。
大英博物馆藏明红柒四平面夹层音箱琴桌
陆林从长年的经验、实践与古籍之中得到启发,兴味盎然地有志于复制一张最好的琴桌,以表达对传统文化与手工艺的致敬。他对古琴的构造了然于心,在制作琴桌时,也时时处处体现着观照天地的人文精神,在形制、尺寸、用材上极为讲究。最后完成的琴桌乃四平面素工形式,典雅劲拔、简洁明快,细节处又有幽微之妙,把明式家具的宁静简约格调发挥到极致。
琴桌的面芯板选用老楠木,其木性稳定,有着温和泽润的质感,能中和琴音的震动,使音质更为稳定而丰富,琴桌四边用整料一气合成。琴桌全榫卯结构,无销无钉,暗藏天机。通身施以全天然大漆工艺,精光内敛而古韵盎然,呈现一种素以为绚的大美。
陆林制“四平面素工琴桌”(00:35)
制作一张琴或琴桌,皆堪比营造一方城池。好琴重如铁或轻如叶,充满各种矛盾统一,所谓“谁识倚山路,江深海亦深,洞中多曲岸,此处值千金”。琴身琴面那些迂回凸凹的弧槽,微妙错综的峰岸,江深海深的池沼,无一不需要苦心经营,以达到岩壑曲隐之势。同理,琴桌的细节经营、方圆高下之把握,亦不输于斫琴之心思,二者契配,琴声始有清微淡远之妙。
琴桌桌腿乍看横平竖直,实则有上粗下细的微妙渐变,而在视觉上流畅统一、比例合度而舒展。足端为内翻马蹄,兜转有力。有一共鸣箱体置于桌体腹中,似内中乾坤,上下穿带,结构的奥妙使经行的琴音以退为进,更具错综柔和的流动感。实际弹奏时,琴与琴桌如二位一体,使演奏者与听琴者感受到的琴音确乎更加饱满细腻、平和蕴藉,有一定放大效果而不失其真,受到戴晓莲、王珑等众位古琴名家的高度好评。
《仇英列女传》之“百里奚妻” (局部) 明万历年间
古琴及其弦外之音,阐释着明代简约主义美学的简素空灵之妙,以求知己,以正天下,以和人心。而琴桌之妙道,亦在其间,既完美承托起古琴,亦映照着天地与人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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